中道——有两条路线:
一条大致就是今天新藏公路所经的路线,即穿越夹在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之间的阿克赛钦(突厥语“中国的白石滩”),到达西域;
另一条是从西藏高原西北的拉达克(印控克什米尔),向北翻越喀喇昆仑山山口、苏盖提山口,过赛图拉向西北,直下塔里木盆地西南斜坡上的叶城(唐代的朱俱波),或者向北由桑珠达坂翻越昆仑山,再东去和田,或西去叶城。
西道——则是从勃律道、罽宾道到达西域。
显然,在三条通路中,穿越昆仑山的路径最为便捷。
另外,史料中吐蕃第一次进入南疆,并不是与唐军争霸,而是受唐征调共同征伐龟兹(今新疆库车)。《资治通鉴》:贞观二一十一年(647年)十二月“戊寅,诏使持节昆丘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·社尔、副大总营契芯何力、安西都护郭孝恪等将兵击之(龟兹),仍命铁勒十三州、突厥、吐蕃、吐书浑连兵进讨。”
对于这次攻伐龟兹的出兵方向,《册府元龟》的记载是,“又遣吐蕃君长,逾元菟而北临;步摇酋渠,绝昌海而西骛。”(“步摇”为鲜卑首饰,借指鲜卑族吐谷浑)
可见,吐蕃并非与吐谷浑合兵而出。吐谷浑由东往西进发,而吐蕃是“北临”,从南向北进袭。这样话,穿越藏北荒原取道于阗(新疆和田),可能性就很大了。
再有一点,在波斯的史料里,明确记载了两条从于阗出发向南进入吐蕃的线路。
原文太长在此不引述了,王小甫先生的著作里有详细的论述。
综合以上几点,再加上近年来学者对藏北交通线的研究。我们大致可以推测,从藏北高原穿越至南疆的道路,至少有三条以上。其中一条线路,大致就是今天经过阿克塞欣的新藏线(219国道)。
另一条,是这几年在穿越圈大热的“克里雅古道”。这条古道是路途最短的线路,但最为艰险。
解放军进藏先遣连照片
在上述两条道路中间,还有一条复线通路,称为“克里阳古道、桑株古道”。“克里阳古道”,始于叶尔羌绿洲(今新疆叶城),也被称为叶尔羌之路。
北起昆仑山北坡的皮山县克里阳乡(克里阳村),经阿克硝尔村,再沿克里阳河谷而上,翻越克里阳达坂,至今新藏公路的赛图拉。
“桑株古道”是叶尔羌之路的复线,也称“昆仑山驮马古道”。
它与克里阳古道的始末点相同,都是叶城和赛图拉。但在穿越昆仑山的孔道上路径选择不同,北起皮山县桑株乡(桑株村),经康克尔柯尔克孜民族乡(乌拉其村),沿桑株河谷而上翻越桑株达坂,再经色日克克尔(蒙古包)至赛图拉。
此路在新藏公路开通前,曾长期承担解放军进藏部队的补给任务。
这两国既是唐蕃的西门户,还是波斯、大食的东门户,同时也是“吐蕃丝绸之路”与传统的丝绸之路的结合点。
对吐蕃而言,中亚、南亚、西亚商品通过此道输入高原。苯教、佛教、摩尼教等宗教因素和其他文化特质,也通过这两条道传入了吐蕃。
这些都吐蕃崛起的必备条件(吐蕃金属冶炼技术最早应源于中亚),而吐蕃也正是通过不断地吸收异族文化而发展壮大。
交流让古道两侧的国家均大受裨益,早在公元1世纪,波斯和大食的文献中,只要提到麝香必然要提到吐蕃。到了5世纪期间,甚至远在欧洲的贵族也知道了吐蕃麝香质量上乘,而产自伊朗的藏红花,也成了高原圣药。
如此重要的交通节点,被大国觊觎自然可以理解。在各国史料中,围绕着勃律和罽宾发生过多次激烈的争夺。首先需要注意一点,勃律本是一国,正是在吐蕃的作用下,才出现了大、小勃律之分。
新罗国僧人慧超曾取道西域游历天竺,在其所著《往五天竺国传》中有如下记述:“迦叶弥罗国西北,隔山七日程,至小勃律国。此属汉国所管,衣著人风,饮食言音,与大勃律相似。……元是小勃律王所住之处。为吐蕃来逼,走入小勃律国坐,首领百姓,在彼大勃律不来。”
由此可知,吐蕃应是首先控制了大勃律土地,才出现了不甘臣服的小勃律国。
至于吐蕃占领大勃律的时间,唐书中并没有明确的记载,我们只能知道玄奘西行时,其著述中并没有小勃律的名称,而唐史中小勃律的称谓,第一次出现时间是开元十年(公元722年),“九月,吐蕃围小勃律……”。
很显然,拿下大勃律并没有让吐蕃心满意足。很快,其便以“非谋尔国,假道攻四镇”为借口,攻伐小勃律,“夺其九城”。
而唐朝为封堵吐蕃西进之路,曾“遣疏勒副使张思礼率锐兵四千倍道往,大破吐蕃,杀其众数万,复九城,诏封小勃律王。”
此后小勃律之名,便屡见于两国史料,吐蕃以“公主赤没禄嫁小勃律王”,导致“及其旁二十余国皆附”。
唐朝则在公元740年(玄宗开元二十八年)至公元745年间,三任安西都护(盖嘉运、田仁畹、夫蒙灵察)先后讨伐小勃律,但都遭遇失败。
直到高仙芝、封常青经略西域期间(天宝年间),才飞渡连云堡,斩断通往吐蕃的桥梁,再度控制了小勃律国。
作为沟通西亚、南亚最重要的地峡,玄奘对它的认识是,“山极硝峻,虽有门径,而复隘狭,自古邻敌无能攻伐”。
另一位西天取经的大师悟空则说,“其国四周为升郭,总开三路,以设关防。东接吐蕃,北通勃律,西门一路通乾陀罗。别有一途,常时禁断。天军幸行,方得暂开。”《悟空入竺记》
从两位大师的记述上看,开伯尔山口是处“狭如门径”的三岔路口(东接吐蕃、北通勃律、西通乾陀罗)。
唐天宝年间,高仙芝、封常青两次攻拔小勃律王都,可能都是寻罽宾至勃律的道路,绕到了小勃律的侧后方发动的突袭。
因为,罽宾国遣使入朝,曾说过这样一番话:“有国以来,并臣天可汗,受调发。国有象、马、步三种兵。臣身与天竺王扼吐蕃大道,禁出入,战辄胜。有如天可汗兵至勃律者,虽众二十万,能输粮以助。”
从话语中可见,罽宾国对近在咫尺的吐蕃颇有戒心,以“扼吐蕃大道,禁出入”为筹码,希望唐朝攻伐小勃律,即便二十万唐军,罽宾国也能保证粮草补给(“虽众二十万,能输粮以助”)。
因此,“安西都护三讨小勃律”失利后,高、封二人的连胜,很有可能借助了罽宾国协助。
另外,开元十年,罽宾国使臣又至,上言道:“去年五月,金城公主遣使诣箇[gè]失蜜国,亡欲走贵汝。箇失蜜从臣国借兵,共拒吐蕃。王遣臣入取进止”。
当然,罽宾国与吐蕃关系不睦,不代表就和唐朝关系好。国家之间是赤裸裸的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,罽宾不过是希望唐军削弱吐蕃,以使局势更符合本国的利益。
但不管怎样,勃律和罽宾两条孔道,对唐和吐蕃均存在重要的战略价值。
这种战略价值体现,被法国学者沙畹一语道破,“中国欲维持与箇失蜜、罽宾、谢䫻[yù]等国的交际,则应维护从护密及小勃律赴诸国之通道。故此道,又为吐蕃进入四镇之天然通道。”
对唐朝来说,是为了堵住吐蕃绕过葱岭(帕米尔高原)西入中亚之路,进而保证安西四镇免受两个战略方向的夹击。
吐蕃则是要寻此路,在中亚昭武九姓之国中施加影响力,摊薄大食和唐朝的控制。 阿里古格托林寺早期壁画
吐蕃的交通,形成了一个以青藏高原为中心向而四周辐射的网状结构,东北、东向是唐王朝,西北方向是突厥以及西域等地,西面和西南方向是中亚、印度等地。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,各条道路承载了不同的历史文化使命,这是吐蕃文明不断进步的一个重要因素。
吐蕃东方的唐文化;北方的西域、突厥、回鹘文化;西方的波斯、阿拉伯文明;南方的尼泊尔、印度文化皆汇聚于此。吐蕃文明正是在这种优厚土壤中,不断滋长完善。
认为吐蕃文明受地理条件限制,处于一种封闭状态,是有悖历史实际的。
通过对吐蕃周边方向道路的阐释,我们可以发现,吐蕃王朝是一个兼容并蓄、心胸开放的时代。
正是这种开放包容的心态,吐蕃人才有可能将吐蕃王朝,打造成一个疆域扶摇万里的大帝国。
从这个角度上说,吐蕃王朝与其一生的对手唐帝国真可谓一时瑜亮。参考书目:《唐代吐蕃与于阗的交通路线考》_杨铭;
《唐、吐蕃、大食政治关系史》_王小甫;
《吐蕃王朝与西域的交通及佛教联系》_朱悦梅:
《唐代中西交通吐蕃——勃律道考》;
《吐蕃交通四题》_田峰;
《新疆经喀喇昆仑山口至列城道初探》_陆水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