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末三国,一如先秦时期,谋士和武夫并非截然不同、各司其职的两种行当,职号谋士而又武夫气十足,或号为武将却足智多谋,绝非罕见。
贾诩,身怀奇谋,胆识过人,阅历繁复,志节深沉。他的品质里有着种种别人难以企及之处,但就客观效果而论,东汉末年的天下大乱,他难辞其咎。当年陈寿撰《三国志》,曾将贾诩与曹操手下最具威望的二荀(荀彧、荀攸)并列立传,引起注家裴松之不满。此事见仁见智,若撇开道德威望和古人尤其在乎的正统政治伦理,单注重影响世事的深度、广度,贾诩与二荀并列,并无不当。
在贾诩投靠曹操之前,他先后为之献策的,多属造孽江湖的恶棍型军阀。虽然贾诩常以汉室忠臣自诩,也确曾有功于皇上,但他显然更热衷于放纵自己天赋的谋士才华,较少计较千秋功名。在各路军阀此起彼伏的混战中,在汉献帝由长安到洛阳的奔命过程中,在新旧都城的喋血杀伐中,我们都能看到贾诩率性的谋略。
当年董卓伏诛,司徒王允专权。王司徒虽然才能有限,且有不知体恤,滥开杀戒之举,但风雨飘摇的汉朝江山毕竟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机会。董卓手下原有两个蛮野的部将李傕和郭汜,王允若本着首恶既除,胁从不问的态度,网开一面,这两个手握重兵的家伙,也可能归化朝廷,如此,乱局初定,因董卓而起的关东诸雄一时失去矛头所向,也可能权且罢兵。中国历史在步入这一章时,虽然会略显平淡,但于国于民,实属大幸。刚愎无比的王司徒,本着绝不姑息的态度,对李傕、郭汜下达了追杀令。这有点逼人造反的意味了。然而奇怪的是,李傕、郭汜本来也想认命了,他们打算解散部队,分头向大西北逃亡。
倘如此,王允虽然极为不明智,却毕竟没有种下恶果,东汉政权暂时还能迁延些时日。
贾诩单枪匹马,挡在道上,拱手道:“二位,急个啥呀?”李傕、郭汜对贾诩素来敬重,便恭听指教。“王允正要捉拿你们,你们解散部队,路上随便一个小亭长都能把你们绑起来,送给王司徒邀功。横竖是个死,何不先聚集军队,反上长安,为董卓报仇。如侥幸事成,再挟天子以令天下,何其威风;万一事败,那时再逃向西北故土,也未见得晚呀。”
这一番充满流氓智慧的开导,听得李傕、郭汜不住地点头。
贾诩,身怀奇谋,胆识过人,阅历繁复,志节深沉。他的品质里有着种种别人难以企及之处,但就客观效果而论,东汉末年的天下大乱,他难辞其咎当年陈胜、吴广被迫“揭竿而起”,所持理由,正与贾诩此时教唆相同。区别是,无论陈胜、吴广还是李傕、郭汜,他们都属当事者,而贾诩完全是局外人。换言之,这番建议,虽可救李傕、郭汜性命于一时,对贾诩却没有好处。不然,当李、郭二人成功后欲封贾诩为“尚书仆射”时,他就不会坚决推辞了。“此救命之计,何功之有?”贾诩说得颇有自知之明。
李傕、郭汜的命暂时被救下,汉朝的命却更加日薄西山,气息奄奄。顺着贾诩那番开导走下去,诸如“杀一个够本,杀俩赚一个”之类的强盗逻辑,似无可避免。
帝国都城长安的城头,刹那间阴暗了下来。随着李傕、郭汜的反戈一击,东汉再也没有喘过气来。
李傕、郭汜所带凉州兵,凶悍无比,暴虐非常,端的乃“虎狼之师”。初平三年(192年)六月,李傕、郭汜打破长安城池,王允被戮,吕布出逃,尸遍长安。堂堂汉家朝廷,就此落入两个无赖军棍之手。据说,董卓初死之时,三辅地区百姓尚有数十万户,经过李傕、郭汜放兵劫掠,仅仅两年间,民已“相食略尽”,好一片凄惨。两人沆瀣一气,作恶多端,这时突然又因一个妇人的醋意,陡然翻脸,彼此厮杀起来。世事遂进一步动荡,百姓遂进一步遭殃。
贾诩曾对两人有所规劝,但正所谓“秀才见了兵,有理说不清”,面对这一最初由自己造成的局面,当它变得不可收拾时,贾诩也已一筹莫展。他看李傕、郭汜越来越像两个不成器的野孩子,只知在院子里打架,看上去就像两只巨大的恐龙在人间决斗。
贾诩,字文和,他的行为可与“文和”没什么关系,一计可以危邦,片言可以乱国,贾诩之谓也。他厕身在杀人如麻的强盗身后,貌似蔼然文士,一面犯下滔天奇罪,一面又成功地躲避千夫所指,这份能耐,孰能及之?你看他以一介游士的身份,时而避难乡间,时而闪身在某个诸侯的厅堂,匹似流窜作案。说计道谋,甚至让曹操甘拜下风;逮至晚年,竟又在曹丕的朝廷里充任太尉,权势蒸蒸日上,一派德高望重模样。这是怎样一个奇人?
他出生在武威,俗称“金武威,银张掖”,也算大西北一座重镇。年轻时曾被人评为“有(张)良、(陈)平之奇”,但僻处偏远,知者寥寥。在那个天高地远、充满犷悍之气的地方,少年贾诩濡染其中,斯文气中难免夹杂若干匪气。与豪爽武夫打交道,与土匪豪强相周旋,这份本领贾诩生而具备。靠一袭青衫,一把折扇就能行走江湖,在一千年后的中国也许可行,当时免不了步步涉险。唐朝与汉世的区别,并不逊于当今与唐朝的差异。
贾诩有一次就在道上遇到强盗,同行数十人被擒,一个百人坑已经挖就。要活埋吗?看来是的,这些强盗,把人活埋也许比打个喷嚏还要轻松。贾诩面不改色,镇定从容地对强盗说:“别急着埋我,我是段太尉的外甥,太尉肯定会出重金来赎我,保你们赚一笔。”——诸位,这里的奥妙在于,若强盗当真等着段大人拿钱来换人,西洋镜准会戳穿,因为太尉段颎并没有这样一个外甥。贾诩拿准了他们没这份胆量,当时,段颎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,最强蛮的家伙都不敢招惹。结果,贾诩一面看着强盗将其余众人悉数活埋,一面与强盗首领推杯换盏。“我会在舅舅面前替你美言几句”,说完这话,贾诩抹了抹嘴边美味,在一众强盗点头哈腰的欢送之中,骑马扬长而去。
骗人骗到这个份上,贾诩真是深不可测。让满脑子想着活埋人取乐的强盗俯首帖耳,单靠智慧肯定于事无补,靠胆量也过于笼统。合理解释是:贾诩身上洋溢着一股匪霸之气,正是它让强盗相形见绌,气为之夺。话说回来,注定要呼风唤雨、荼毒江湖的贾文和先生,怎么也不会在寻常沟壑里翻船。他的目标是长安,他相信在那里会有机会。什么机会?如果你这么问,贾诩只会抿嘴一笑,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远方。那里,秦始皇建造的巍峨长城上,正幽幽地转出烽火。
似花还似非花,摧国不忘护国,正可见贾诩本色。在挑动李傕、郭汜反上长安,又间接导致李、郭二人在长安城外自相残杀、京畿震荡之后,他又在皇帝面前客串起护花使者来,弄得皇帝对他又恨又爱,又嫌又忌。为了拉拢他人联合对付郭汜,李傕曾对凉州兵许诺:“一旦攻破郭汜,宫中美女,可任意使用。”结果,这些莽汉天天在长安城外高叫:“李将军答应的宫人美女在哪儿,快快送出来!”皇家威望,扫地无光。汉献帝可怜巴巴地看着贾诩,希望他拿个主意,至少别让这些家伙再这么在城外乱叫了。
好个贾诩,当即秘密地将强盗首领全部召来赴宴。不就是一些空洞许诺吗?区区李傕能许你宫廷美女,我亲受皇帝重托的贾诩,就不能许你更具诱惑力的高官厚禄?几桶美酒喝完,凉州兵当晚便撤离长安。李傕受到重创。
偷偷离开长安时,贾诩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?他处处以汉室忠臣自居,此前有人劝他离开,他曾朗声说道:“我深受国恩,义不可背。”后来皇帝被迫逃离长安,贾诩也有护驾之功。关于贾诩,在洛阳颓败的“杨安殿”里,皇帝也许会想到所谓“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”的故事,尽管有些不伦不类。萧何之败,无关王朝兴替;贾诩之谋,已致汉朝江山于万劫不复之地。
和吕布一样,当西北战火逐渐向中原燎原,贾诩的身影也随之在中原出没,贾诩的计谋也随之在中原奏出杀伐之气。贾诩的谋士品格,只在一点上得到确认:他无意成为拥兵自重、称霸一方的军阀,他的身份在幕后,他不断地从某个将军深厚的帷幕后闪身而出,表面上是献计,实际却起到替将军做主的效果。
诚如伏波将军马援所言:“方今之世,不但君择臣,臣亦择君。”作为中国历史的“后战国时代”,汉末士大夫的择主标准,与天下辐裂的先秦士人本无不同,所以荀彧、郭嘉、董昭等谋士纷纷弃袁投曹,关羽义不背主,诸葛兄弟在东吴、蜀汉各事其主,俱忠诚不二。若此乃通例,贾诩便提供了一个例外:他先后投靠的段煨、刘表和张绣,竟然都是自己内心颇为鄙视的角色。
段煨对贾诩表面敬重,内心忌惮,因为贾诩“素知名”,在兵士中威望极高,段煨怕贾诩喧宾夺主。贾诩离开段煨的时机和理由亦很微妙:“我若待在段将军身边,说不定会遭陷害;一旦离开,段将军既希望我外结强敌,又怕我反戈一击,反而会厚待我的妻子家人。”所料丝毫不差。至于刘表,贾诩的评价也是既准确又刻薄:“若天下安宁太平,刘表可位列三公,然而方今乱世,他如此不见事变,多疑无决,注定碌碌无为。”贾诩与张绣关系最好,早在长安时,张绣就有意将贾诩拉拢至帐下,一俟贾诩秘密来投,立刻对他言听计从。奇怪的是,贾诩之所以投奔张绣,不仅因为张绣的张臂欢迎,更在于这样一个判断:“张绣,一个没脑袋的主儿。”
以贾诩之才,在分明看出张绣没有远大前程的前提下,仍毅然委身张绣帐下,明珠投暗,龙游沟壑,这里便颇可揣测贾诩的真实用意。他喜欢谋略,他需要一个可以使自己才华尽情驰骋的疆场。如果谋略是一种美,联系到他当年不可思议地替李傕、郭汜出的馊主意,贾诩正好被我们理解成这样一个唯美主义者:只要自己的计谋有用武之地,他并不在乎江山变色。看出这一点,贾诩投靠张绣而不是曹操、袁绍,便顺理成章了。曹操手下谋士如云,本人又计谋百出,贾诩在那里注定难呈鹤立鸡群之势;袁绍貌似强大,但这人志大才疏,外宽内忌,当然也不宜投靠;刘表可不去说他了;而好做皇帝梦的袁术,刚愎自用,缺少虚怀下士之德,贾诩注定没法活得从容。贾诩与吕布有仇,当时势单力薄的刘备更入不了贾诩法眼,何况刘备一直和吕布勾勾搭搭,关系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。
所有人提到曹操平生所吃败仗,都会提到“宛城战张绣之时”,那也是曹操输得最为凄惨的一仗,长子曹昂及贴心猛将典韦相继阵亡,所乘大宛良马“绝影”亦中箭而死,可说狼狈至极。毫无疑问,这一仗曹操是输给贾诩的。贾诩后来又赢了曹操一次,那一仗虽无多少战略意义,却极端神奇,可以让曹操作为教科书,好好琢磨一番。
曹军撤退了,张绣立功心切,急不可待地领军追赶。贾诩连连阻止,张绣不听。张绣的枕芯脑袋难免会想:与曹公交战,竟能逼得他退军,此乃千载难逢之机,此时不乘胜追击,痛下杀手,更待何时。然而,不听高人言,吃亏在眼前,没多久,张绣追兵就被曹操殿后部队杀得大败亏输,狼狈逃回。“文和,我后悔没听你的话。”张绣向贾诩道歉。“先不忙道歉,请将军重整军马,再追曹操。”“什么?”张绣大惊失色,“我得胜之军追曹操败退之兵都没有胜算,你竟然让我再率失败之师追曹操得胜之旅?”贾诩不耐烦了:“将军莫迟疑,只管去追,如不胜,把贾某的头拿去。”张绣心情肯定古怪至极,不过他还是去追了,即使心里一百个不相信。
第二次追击,张绣大有斩获,把曹操杀得溃不成军。
不仅曹操极度纳闷,张绣回营后见到贾诩,也得把他好好打量一番,确定他是人是鬼。就像华生医生总要让福尔摩斯解释一下破案依据一样,张绣此时最想做的,就是让贾诩说个明白。“这还不简单,”贾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,“曹公与将军交战,并未落下风,突然撤退,定是后方有事。将军不察,误将曹公主动退军视为不敌,盲目进击,必无胜算。曹公用兵何等精明,必有精兵良将为之殿后,以防追军。待将军败走,曹公急着赶路,不再设防,便会调整步伍,将后军挪为前军。此时将军纵用败兵追击,亦必能奏效。”
汉末三国之所以多智,端赖贾诩者流出没其中。
当曹操和袁绍两大军事集团纷纷剿除诸侯之后,天下虽然没有变得安宁,局势却明朗不少,像一盘双方兑去不少子力的象棋残局。在曹、袁两只巨螯的钳制下,暴露在外的张绣,渐成瓮中之鳖。投靠袁绍还是曹操,辄成张绣的当务之急。投靠袁绍的理由似乎不言而喻,一则袁强曹弱,一则张绣于曹操有杀子之仇。于是,当袁绍主动派使者招降时,张绣恨不得跪下来,唯袁绍之命是从。
谁知贾诩从幕后倏然闪身,以疾言厉色之态,对袁绍使者痛加训斥:“替我谢谢袁本初的好意,再转达一句话:一个连自家兄弟都不能相容的人,不能成大事。张将军敬谢不敏!”张绣大惊:“文和,你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?”“不然,”贾诩平静地说,“投降曹操吧。将军虽与曹操有过节儿,但依我看来,曹操有雄杰之气,度量宽宏,肯定不会为难将军。再说,袁强曹弱,将军这点兵马,袁本初未必看得上眼,对曹公却不失雪中送炭。请将军再听我一回。”
果然,曹操竟似忘记了当年与张绣结下的深仇,亲自率众出城迎接,给予张绣极高礼遇。私底下,曹操紧握贾诩的手,一脸诚恳地谢道:“使曹某信义著于天下,正是阁下呀!”——贾诩之所以甘冒奇险,正因为他看透了曹操的心。
至此,东汉元恶之一的贾诩,人生航道进入一片相对平静的海域。虽然作为曹操谋士,他仍不时献计供策,尤其在曹操征伐马超、韩遂的过程中,贾诩功不可没,但总体上看,他淡出江湖的意味正日益明显。对曹氏父子,贾诩本来还可能立下奇功:曹操、曹丕先后两次讨伐东吴,都以失败告终,赤壁之战更使曹操元气大伤。我们发现贾诩都曾预睹先机,加以谏阻。
贾诩知道自己的过去并不光彩,所以韬光养晦,轻易不发一言。对古人来说,学会避祸也是一桩头等大事,贾诩亦是避祸高手。晚年的贾诩乖觉无比,他闭门不出,谢绝交游;为了杜绝他人猜疑,他处理儿女婚嫁也力避攀附名门。虽然如此,在曹操立太子的过程中,在曹丕与曹植兄弟争权的过程中,站在曹丕一边的贾诩,仍以自己四两拨千斤的谋略,起到了重要作用。时为五官中郎将的曹丕向贾诩请教太子争宠术,贾诩的回答竟是那样冠冕堂皇,霁月光风:“愿将军恢崇德度,躬素士之养,朝夕孜孜,不违子道,如此而已。”奇怪的是,这番貌似不切实际的大话,竟使曹丕幡然醒悟,自我砥砺,终于赢得曹操好感。
曹操曾屏退众人,向贾诩请教立太子一事,贾诩面露难色。“先生为何知而不言?”曹操再问。“不,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两个人。”“谁?”“袁绍和刘表。”贾诩答道。曹操哈哈大笑,轻拍着贾诩肩膀:“先生不仅谋略过人,也特别善于处理他人父子关系啊。”
贾诩貌似漫不经心的回答,对曹魏政权最终确立,也许起到了决定性作用。众所周知,袁绍、刘表正因为没有妥善处理好继承权问题,废长立幼,死后使得兄弟阋墙,被曹操各个击破。贾诩示曹操前车之鉴,终使曹操定下心来,立曹丕为太子。古代世界普遍奉行的“长子继承制”,原是当时条件下最不坏的一项设计。当它成为公认制度时,就会以其预防功能而减少继承权的阻力,既保证家族基业、声望的完整延续,又避免兄弟失和。兄弟间偶有不忿,也会迫于正统舆论的压力有所收敛,不致扩散。这个道理并不难解,但身为一家之长的那个人,难免有所偏爱,遂致决策犹疑。对普通家庭来说,这类犹疑顶多造成小规模纷争,而对于拥有强大势力的曹操、袁绍等人来说,这份犹疑会带来无量灾祸。就此而论,播乱一生的贾诩,晚年也许做了一件好事。
魏文帝曹丕有恩必报,在他当政时,功高盖世的贾诩被委以太尉重任。然而贾诩老矣,他像一个大隐隐于朝的隐士,过着恬淡的夕阳人生。世事阴阳,果报难料,这个邪恶的播种者,谋略的热衷者,最终以一副德高望重的神情,安然去世,享年七十七岁。依照当时“人过五十不称夭”“人生七十古来稀”的标准,贾诩真可谓寿比南山。